當時只道是尋常

2024-04-13 11:23:2515:03 3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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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時只道是尋常
愿有一段歲月,以夢為馬,行于路途。不戀名利,求一份安逸,獲一份淡泊。
也許是上天成全,也許它窺見李清照如斯心事。雖則他二人是因朝廷政變,臨時回到青州,但人生境況中的美好,便在于“山重水復疑無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”。初到時,趙明誠尚因官場黑暗、人心叵測而深感失望,所幸他并沒有因此而沉淪,反而同李清照一起,為他真正的理想而努力著。人生危難時分,他慶幸自己不是一個人,感激上蒼將李清照留于身旁。一切諸如李清照在《金石錄后序》中所記:“雖處憂患困窮,而志不屈?!?br>他們為書房取名為“歸來堂”,引的是陶淵明《歸去來兮辭》,且李清照的老師晁補之也曾于數年前罷官閑居,買田故緡城,自謂歸來子,真可謂:“廬舍登覽游息之地,一戶一牖,皆欲致歸去來之意?!?br>李清照再由《歸去來兮辭》中的句子:“倚南窗以寄傲,審容膝之易安”,自取號為“易安居士”,意為:倚著南窗寄托傲然的情懷,覺得這狹小得僅能容膝的地方更使自己心安,容易滿足。
巨艦只緣因利往,扁舟亦是為名來。
往來有愧先生德,特地通宵過釣臺。
詩中所說的釣臺,相傳為漢代嚴子陵垂釣之地,在桐廬(今屬浙江)縣東南。西漢末年,嚴光(字子陵)與劉秀是朋友,劉秀稱帝后請嚴光做官,不料嚴光不為名利所動,拒絕入朝為官,后隱居在浙江富春江。明郎瑛《七修類稿》卷三十《趙基嚴臺詩》記“漢嚴子陵臺,在富春江之涯。有過臺而詠者曰′君為利名隱,我為利名來。羞見先生面,黃昏過釣臺'"。李清照詩即化用此詩意。
這首詩寫盡當下朝野人卑怯自私的丑惡姿態,李清照亦是借此表達自己愧對嚴光的盛德?!吨剌嬂钋逭占だ钋逭赵u論》中寫道:“李清照這種知恥之心,和當時那些出賣民族、出賣人民的無恥之徒相比,確是可敬得多了?!?br>更是由此,可見淡泊明志的青州歲月,在李清照心中的重大地位。難得的歸隱,難得的散淡。時光轉換,李清照依舊是那個渴望獲得平淡流年的小女子。人生路上經歷了大起大落,現在,她終于可以享受一些靜謐時光,可以選擇自己心生向往的生活。
遠離了紛爭,趙明誠與李清照可以更好地收拾心情,向著他們鐘愛的金石碑刻和書畫文物進發。
對這一段歲月,李清照在她的《金石錄后序》里有著較為詳細的記述:“每獲一書,即同共勘校,整集簽題。得書畫彝鼎,亦摩玩舒卷,指摘疵病,夜盡一燭為率。故能紙札精致,字畫完整,冠諸收書家?!?br>每每得到一本珍貴的書籍,大妻兩人便一同訂正勘校,整理成冊,并工整地題上書名或者稍作評點。若是得到了字畫,也會打開卷軸細致觀賞,彼此之間心神交匯,常常眉飛色舞,興奮之至,甚至臨近深夜仍不舍入睡?!皻w來堂”在夫妻二人的精心打理下,逐漸變成一處奇珍異寶收藏之地,堪稱“紙札精致,字畫完整”。
“余性偶強記,每飯罷,坐歸來堂烹茶,指堆積書史,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,以中否角勝負,為飲茶先后。中即舉杯大笑,至茶傾覆懷中,反不得飲而起。甘心老是鄉矣!雖處憂患困窮,而志不屈?!保ā督鹗浐笮颉罚?br>收藏整理古籍本原本就是一件煩瑣枯燥的事情,然而李清照與趙明誠卻總能從中尋得樂趣。一日午后,日光豐盛。飯畢,倆人一同坐于“歸來堂”中,拿出珍貴字畫開始品評、猜謎,灶間燒上一壺好茶。具體的比賽規則是:在一堆書史中,誰能迅速指出某一典故是出自哪本書第幾卷第幾頁第幾行為勝,勝者可先品茶。李清照心思縝密、博聞強識,在此方面總是略勝趙明誠一籌。這日下午,她又驕傲地舉起茶盞,看到斗敗的趙明誠愁眉不展,還未品到茶,自己就已忍俊不禁。小小的庭院里充斥著她的歡聲笑語?;蛟S是情緒太過激動,只聽“哐當”清脆一聲響,茶盞翻倒在地,茶水潑了一身。眼見此狀,趙明誠作為斗敗者,亦忍不住笑了起來。他笑李清照雖是贏了,卻也沒有喝得一口茶。這是只屬于他們夫妻同的小小生活樂趣。沒有石破天驚的故事,然而卻如此動人,值得銘記終生。
細膩的愛情,夫妻間和諧、有趣的互動,足以觸動每個心中有愛的人心底那最柔軟的地方。百年之后,這段賭書潑茶的歲月,還曾被清朝一大詞人拿來追憶:“誰念西風獨自涼,蕭蕭黃葉閉疏窗。沉思往事立殘陽。被酒莫驚春睡重,賭書消得潑茶香,當時只道是尋常?!痹~作者為納蘭容若,寫此詞時他風華正茂,前途無量。
好一段琴瑟和鳴,好一句“當時只道是尋?!?,人生果真充滿了戲劇與顛覆,那樣聰慧的李清照,也定是想象不到,當時的平常喜樂,竟會成為此后一生唯一一點支撐,一點念想!誠如張愛玲向胡蘭成問要“歲月安穩”,卻在亂世中,可遇不可求。到頭來,她愛到一身傷痕,夢醒,又成單個人。李清照所追尋的如尋常女子的幸福生活,卻也只有這么一瞬,何其短暫!這以后,她居無定所,顛沛流離,守著相思看年華一寸寸老去,流年不長,可轉身就是海角天涯,甚至要懷疑這樣的溫存,是否真的存在于生命中······
然而現在,她是快樂的、滿足的。
“收書既成,歸來堂起書庫大櫥,簿甲乙,置書冊。如要講讀,即請鑰上簿,關出卷帙?;蛏贀p污,必懲責揩完涂改,不復向時之坦夷也。是欲求適意而反取憀栗?!保ā督鹗浐笮颉罚?br>后來,收藏的書籍越來越多,兩人就在“歸來堂”另建一個書庫大櫥,將書分門別類置放,并逐一標上記號,記錄在冊。這樣不但方便書籍的置放,在急需閱讀時,也可很快就找到。她二人是極其愛惜書籍的,翻閱書籍時必定都十分小心,還曾立下規定:若誰不慎污損了書籍,就會招來另一人嚴苛的責備,并要求其盡量補救,下不為例。
“余性不耐,始謀食去重肉,衣去重采,首無明珠翡翠之飾,室無涂金刺繡之具。遇書史百家字不刓闕、本不訛謬者,輒市之儲作副本。自來家傳周易、左氏傳,故兩家者流,文字最備。于是幾案羅列,枕席枕藉,意會心謀,目往神授,樂在聲色狗馬之上?!保ā督鹗浐笮颉罚?br>遇到特別喜愛的書籍,李清照總想收納房中。但他們的日子畢竟清貧,為了得到所愛,李清照絞盡腦汁,從日常的三餐到穿衣,節衣縮食,身上飾物也盡量素減,以此節省更多錢財,購買喜愛的東西。若你以為他們這樣辛苦節約購得文物字畫金石碑刻,只是為了滿足喜好,那你就大錯特錯了。趙明誠曾記錄,“非特區區為玩好之具而已”“傳諸后世好古博雅之士,其必有補焉”。卻原來,他們是想盡自己所能,補救文史著作的缺漏,傳于后世。這在歷史發展的范疇來說,實乃一件大功德。
日子就這樣安寧地過著。似水流年,與世無爭。我相信,此時的李清照,是最為歡欣的。雖然,得到青州的這段歲月,她們皆付出了巨大代價,但倘若此生終能如此清凈、閑適,亦不枉費那一場傷心。
人生有時就是這樣的。低到塵埃,才能錦上添花;蕩到谷底,才能躍上云端;也唯有經歷風雨,才能見得彩虹。試想我們每個人,行走于寂寥人世,總要經歷一些轟轟烈烈,才能懂得,平凡最真,就像陳奕迅歌里唱到的“蕩氣回腸是為了最美的平凡”。相反,不經歷大風大浪,就永遠不能領悟平凡的魅力,也就不會珍惜這澄凈的歲月。
關于青州十年的屏居生活,李清照在《金石錄后序》里提到很多,每每皆是小事,卻也洋溢著絲絲入扣的幸福。閱讀之時,尚能透過字里行間,深切體會到她那時的歡娛。歲月風塵,煙火人間。原來人間真情,確能如此,令人眷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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